唯其可遇何需求?蹴而与之岂不羞?果有才华能出众,当仁不让莫低头!
《窗外》
江雁容拿著班会记录本走到讲台上来,让康南签名。康南从她手中接过钢笔,在记录本上签下了名字。不由自主的看了她一眼,这张苍白而文静的脸最近显得分外沉默和忧郁,随著他的注视,她也抬起眼睛来看了他一眼。康南忽然觉得心中一动,这对眼睛是朦朦胧胧的,但却像含著许多欲吐欲诉的言语。江雁容拿著记录本,退回了她的位子。康南把讲台桌子上那一大堆作业本拿了,走出了教室,刚刚走到楼梯口,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:“老师!”他回头,江雁容局促的站在那儿,手中拿著一个本子,但脸上却显得不安和犹豫。
“交本子?”他问,温和而鼓励的。
“是的,”江雁容大胆的看了他一眼,递上了本子说:“日记本,补交的!”康南微微有些诧异,日记本是学校规定的学生作业之一,但江雁容从来没有交过日记本。他接过了本子,江雁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,转身慢慢的走开了。他拿著本子,一面下楼,一面混乱的想著江雁容那个凝眸注视。
回到了宿舍里,康南关好房门,在桌前坐了下来。燃上了一支烟,泡了一杯茶,他打开了江雁容的日记本。在第一页,他看到下面的几句话:
“老师:这只是一些生活的片段,我记载它,并非
为了练习作文,而是希望得到一些人生的指示!”
翻过这一页,他看了下去,这是一本新奇的日记,她没有写月日,也没有记时间,只一段段的写著:
“是天凉了吗?今天我觉得很冷,无论是学校里,家
里,到处都是冷的,冬天大概已经来了!
代数考卷发了,二十分,物理三十。妈妈说:‘弟弟
妹妹都考得好,你为什么不?’我怎么说呢?怎么说呢?
分数真是用功与否的代表吗?
妹妹回来晚,妈妈站在大门口等,并且一定要我到
妹妹学校里去找,幸好妹妹及时回家,笑笑说:‘和同学
看电影去了!’妈妈也笑了,问:‘好看吗?’
星期天,真乏味,做了一天功课,妈妈说:‘考不上
大学别来见我!’我背脊发冷,冬天,真的来了吗?
生活里有什么呢?念书,念书!目的呢?考大学!如
此而已吗?弟弟画了张国画,爸爸认为是天才,要再给他请一
位国画老师。他今天颇得意,因为月考成绩最低的也有
八十五分,我的成绩单怎么拿出来?
好弟弟,好妹妹,把你们的天份分一些给我!好爸
爸,好妈妈,把你们的爱心分一些给我!一点点,我只
乞求一点点!妈妈:别骂我,我又考坏了!以后绝不再偷写文章
了,绝不胡思乱想了,我将尽量去管束我的思想。
妹妹又拿了张奖状回来,妈妈说:‘叫我怎能不偏心,
她是比别人强嘛!’思想像一只野马,在窗外驰骋遨游,我不是好的骑
师,我握不住缰绳。谁知道我心中有澎湃的感情。谁知
道我也有希望和渴求?
又是星期天,和弟弟打了一架,爸爸偏袒了弟弟。小
事一件,不是吗?我怎样排遣自己呢?我是这样的空虚
寂寞!和爸爸呕气,不说话,不谈笑,这是消极的抗议,我
不属于爸爸妈妈,我只属于自己。但生命却是他们给的,
岂不滑稽!渺小、孤独!我恨这个世界,我有强烈的恨和爱,我
真想一拳把这个地球砸成粉碎!
爸爸和我生气,用饭碗砸我,误中小妹的头,看到
小妹头上冒出的鲜血,我失去一切思想和力量,我心中
流出了百倍于妹妹的血。妹妹,妹妹,我对不起你,我
多愿意这个饭碗砸在我头上!妹妹,你打我吧!砍我吧!
撕我吧!弄碎我!爸爸,你为什么不瞄准?为什么不杀
了我?我怎么办呢?怎么办呢?怎么办呢?爸爸妈妈,别
生我的气,我真的爱你们!真的!可是,我不会向你们
乞求!我怎么办呢?”
康南放下了这本日记,眼前立即浮起江雁容那张小小的苍白的脸,和那对朦朦胧胧,充满抑郁的眼睛。这日记本上一连串的“我怎么办呢?”都像是她站在面前,孤独而无助的喊著。这句子深深的打进了他的心坎,他发现自己完全被这个小女孩(是的,她只是个小女孩而已。)带进了她的忧郁里,望著那几个“我怎么办呢?”他感到为她而心酸。他被这个女孩所撼动了,她不把这些事告诉别人,却把它捧到他的面前!他能给她什么?他能怎样帮助她?他想起她那只冰冷的小手,和那在白衬衫黑裙子中的瘦小的身子,竟突然渴望能把这个小女孩揽在胸前,给她一切她所渴求的东西!假如他是参孙,他会愿意用他的大力气给她打出一个天地来。可是,他只是康南,一个国文教员,他能给她什么?
他把日记本再看了一遍,提起笔来,在日记后面批了四句话:“唯其可遇何需求?蹴而与之岂不羞?果有才华能出众,当仁不让莫低头!”写完,他的脸红了,这四句话多不具体,她要的难道就是这种泛泛的安慰和鼓励吗?他感到没有一种评语能够表达自己那份深切的同情和心意。望著面前的本子,他陷进了沉思之中。桌上的烟灰碟里,一个又一个的堆满了烟蒂。
这本子压在康南那儿好几天,他一直不愿就这样交还给她。她也不来要还,只是,每当康南看到她,她都会羞涩的把眼光调开。 |